──楊牧八十四歲冥誕紀念 ◎蕭宇翔
盆景脫俗而凝綠,與遠山的崢嶸,相對聳峙。我第一次站立在詩人的墓前。
去年三月中旬,我與幾名摯友驅車前往花蓮,只為了站立在詩人墓前。柏森是哲學專業,以《原光》甫獲楊牧詩獎,曹馭博那年剛出版第二本詩集,還有在台大修讀人類學的郭天祐。我們各持不同專業,作詩法大異其趣,竟也都鍾情於楊牧。我與我的「同時代人」,曾在不同年份獲得這項以大師為名的詩獎,一方面皆深感兀隍,戰戰兢兢,另一方面,則鞏固了寫作的信念,並獲得出版契機。多年來,我們並不寂寞於無名無姓,也從未報廢在謙遜或驕矜之中,讀著楊牧。先生的項背可以遙望,我們尚且求得一心直誠,各自踏實,除了交換詩稿彼此切磋,相激勵,也時時援引楊牧詩篇,加以比擬模傚,或深思或淺嘆,在暗夜,在螢幕前,在街邊,慨然撫掌,四周空蕩,惟彼此的眼神與微笑響應。〈喇嘛轉世〉那環形全景的悲憫、〈失落的指環〉幽微剝復的敘事動機、〈時光命題〉末段四行無懈可擊的轉調、流線、聲音詩型──盛事並非空自知。
那日,上午還陰晴不定,抵達後,日光一逕滔滔泛泛,灼艷鋪天蓋地,我們走入大理石陣列的墓園建築體,在移動的光影中,剎那間全體無聲,專注,而沒有哀戚(彷彿進入一座美術館,但是無門,洞敞,且懸空)。一行行走著,我們一行行地讀過,大理石上刻鑿的詩句:〈出發〉、〈致天使〉、〈故事〉、〈雲舟〉,再熟悉不過了,不必細看便能朗讀出聲,然而,隨光影變化,傾斜灑入石牆,鑿痕下的字體,也越發清晰可辨,彷彿在應和著我們的心念,此刻,我們需要一些物質形體的安慰。再無信步而前的項背可望了,但我們還有詩,我們知道何謂真正的銘刻,我們想像並追求著,詩作為銘刻,在永恆的大理石上,在誰的心中。
離開時,我們幾人朝著墓園門口一支凸面鏡,合了張照。
一支凸面鏡立在風中,背對著
潦草的太平洋,搖晃地舉起
面前的整座墓園,收納於微渺
恍惚的胸中──死亡
一座無限縮小的瀉湖
如果有人問起死亡
它將告訴你,這不過
寰海荒蕪一時的
持鑑自照太在乎。現在
你要找的人躺在鏡中最深處
湖邊那小屋
由水泥和大理石拼湊
一座白房,如敞開的肋骨
啄盡不餘一滴,血
與肉完整地交付
風,刮過耳際
我並無親眼面見先生的緣分。高中時代參加文學營,就曾在眾多老師的口述中,聽見先生詩作,如〈禁忌的遊戲〉、〈海岸七疊〉、〈熱蘭遮城〉等,其耳熟心篆的程度,並不下於唐詩宋詞。學測放榜後,我填寫分發志願序,只排定一校一系所,後來有幸錄取。二○一八年,在大二的現代詩課,張寶云教授準備了厚厚一摞講義,當讀到〈連續性無伴奏隨想曲〉,突如觸電感應,第一次深覺詩的內在聲響之可感可聞,而勻淨無痕,全不著與音樂相關的字詞設定,一律是清蔚簡令的意象跳動,梭織呼應,靈活而不炫目,清澈而令人神迷。
我曾伏於案前十小時,一口氣讀畢《楊牧詩選》,震撼於天地浮湧,詩歌所能出入漫遨的境界,不可謂不大,甚至就是為了以尺幅,瞬間,超越這有限的天地,臻及深刻的體認,為了明辨是非:什麼是愛,是死,和平,與戰爭,什麼是長遠的追求,什麼究竟只是虛浮的閃光。楊牧曾在〈三十年後的文學〉中期許詩歌,不羞澀牽扯,不炫人耳目,融理智與感情,也和合人生真切的見識,既而提升精神層面,一個遙遠的取向,甚至使自己甘心將塵世的愛憎勾銷,藉由詩學上的完成,達到理念上的超越。按此說,詩學不只是修辭,而慨然提升為倫理學、形上學。那是在一九七六年,先生三十六歲。
我未曾見過先生,這些,都是將近五十年後的今天,在書上讀到的。二○二○年春,在東華就讀的第三年,先生大去,不知為何,我也進入詩歌的困頓期,人生的困頓期,每夜必逢胃痛與心悸,經檢測顯示自律神經失調,斷然停筆三個月。期間,我成日冥想、踏草地、飲食、睡眠,不曾翻閱任何書面。就在某日,十月晚秋,起床後感到神清氣爽,似有好轉,不,似乎就不曾有過病痛,我遂鼓起勇氣翻開一直掛懷的《楊牧詩選》,竟從早晨九點讀到夜暮七點,俯仰拍案直到最後一頁,突然才感到排山倒海而來的飢餓,口渴,暈眩。
對詩歌的飢餓,口渴,暈眩。
去年,我遇到詩人林佑霖,他曾在二○一八年楊牧文學研究中心揭碑時見到先生,他說,瘦癯的老詩人知道他寫詩,眼神一亮,用力拍了拍他肩膀,說:很好很好,繼續寫下去。開幕那天,我因失眠而在家昏睡,似乎已有病徵,未敢以病容面見先生。我向佑霖提及自己未曾見過先生,他露出很吃驚的樣子,兩人沉默移時,但我本無表達哀戚之意,忍不住打破沉默,調笑:「你可以用楊牧那天拍你的力道,拍一下我的肩膀嗎?」人生朝露,這是人生的悲哀。然而楊牧寫:悲觀的人有思維深刻的權利。易言之,悲哀的人,有像朝露一樣美麗的權利。但人生的課題又何嘗只是朝露的傷感與淒麗?有詩為證:
珠玉將裝飾後腦,如哲學與詩
而且比露更美,更在乎──楊牧〈時光命題〉
今年六月,我開車陪同另一名涉海而來的青年詩人 F,再度前往海岸山脈的起點,那座墓園(其實,正是他此行的目的)。站立在詩人的墓前,我們並肩眺望地震後的大橋,連結小鎮和學區。什麼是詩呢?我與 F 當然問過彼此這個問題,雖然我們都已寫詩超過十年了。此刻,站立在峰頂上,詩人的墓前,我們以沉默作為回答,心照不宣。
我和 F 的認識全憑詩歌,意思是,在見過彼此前,在決定相見之前,我們只讀對方的詩歌。然後,我們才見面,吃飯,聊天;談外文詩,政治,故鄉,語言,食物,音樂。我們談論彼此各異的成長背景,並且,共享著許多特質:清銳的眼光,直截的口吻,溫和的批判性建議,並且,也從來不在背後說別人壞話。對體制憎惡但是,可以自洽自如,從不願世故犬儒,一個人文主義者的願景,有所追求,樂意長時間漫步,慢慢,慢慢去爭取。我們甚至一樣熱愛楊牧。執言之,一見如故。
台北往花蓮的火車上,F 與我相隔幾個座位,傳來了葛綠珂的詩給我,不忘轉頭對我會心一笑,那些詩出自合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
隔天上午,先是去賞鯨。顛簸的船上,F 吐了幾輪,我則不斷指著遠處嶔崎磊落的海岸山脈,喊著,那是楊牧的墓啊!
下午,駕車抵達墓園,手機一時響起警報,水庫正洩洪,斗狀層疊的群山深霧下,木瓜溪緩緩升漲,閃光,參差匯入花蓮溪與太平洋。大江流日夜,那原是奇萊山上的端凝清白,此刻,大江流日夜。那原是陰天,我低頭凝視安置先生骨灰的碑座,突然發現一半身側像,以素練的銀白點線勾勒,在黃銅碑面上浮顯而出。上一次來到時,烈陽下我久久凝視,竟以為是一串銀河或瀑布的意象!
山腳下,洪水釋放,河流漲潮,層雲開隙,陽光穿縫而出打落人間,水體大面積燃燒起來,光火交融,多物並呈,倏爾轉為抽象遙遠,連接天與地之間──什麼是詩呢?我總是相信,在現世當刻,恰如此刻,當我心中生發出一切將無止盡漫漶,奔赴,延展之預感,並懷有等量的懊悔與鄉愁──詩,早已在知覺中完成了,只是等待著心智的複述與整合。
離開前,我與 F 在同一支凸面鏡前合了影,夕照刺目,一下子眩惑了視野,光線從鏡中,奔入我們的眼中,向環山的全景望去,萬物,孩子般遊戲,逃竄,彈跳,身軀輪廓如裹覆金邊,如餘燼,將盡而未盡,當暗夜的小徑與通衢,一瞬亮起了街燈,彷彿交響曲的最後,搖響的牛鈴──黑夜完成了一切,死亡完成了生命,沉默完成了詩──風刮過我們耳際。
現在,我也將持筆,在紙頁上窸窣,讓風刮過你們耳際。
風刮過你的耳際
沿石階築入長空向上望
有那麼一刻,其實是時間組織了一切
一串稀微的笛音,黑鳶忽爾啣住
即迴旋而往,衝突的調性
松柏,如一把生死疲勞的琴要繃斷
鐵絲的格律,青苔潑灑在地
乃為永不乾涸的泛音。連拔高的銅管
也垂下陽光的根鬚
當一艘捕魚船(以目力
所不及的顛簸)緩緩劃過
太平洋這一切我看見
立在風中,那支凸面鏡
這萬籟的指揮,在百瞬中待舉
反光,使生者的瞳孔縮放
等候,準確如時間交響
*末句刻於墓園石牆,楊牧的〈出發〉。
蕭宇翔
1999年生,桃園人,東華華文系畢業,北藝文跨所就讀中。出版詩集《人該如何燒錄黑暗》(2022:雙囍),曾獲第八屆楊牧詩獎。
*刊於文訊 9月號/2024 第467期
*圖攝於詩人楊牧紀念園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