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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31
【自由副刊】葉步榮/空山不見人 - 懷念楊牧

【自由副刊】葉步榮/空山不見人 - 懷念楊牧

 

2020/05/31 05:30

1964年夏,楊牧(右)赴美留學,葉步榮在花蓮機場送行。

文.圖片提供◎葉步榮

1983年,楊牧(左)第二次返台客座,和葉步榮在台大宿舍合影。

結識楊牧近七十年,一直維持聯繫。

1986年,洪範書店十週年,四位創辦人合影。左起沈燕士、楊牧、葉步榮、瘂弦。

1952年,同時考進花蓮中學初中部,共編四班,初二起只剩三班。我們不同班,互動並不熱絡,碰面大多在圖書館等候借書還書。那時有幾位同學為課外讀物所吸引,例如福爾摩斯,亞森.羅蘋的系列譯本等,同班的王禎和也是當中同好,借書證總是很快填滿更新。到了高中,只有兩班,始與楊牧同班,隨即往來頻繁,常去他家,他父母弟妹都以家人待我;他也會到壽豐我家走動,一起去荖溪,鯉魚潭泅水泛舟。長久以來,他最愛吃我母親養的土雞,醃漬的冬瓜燉雞湯,和燜蔗筍等。我家客廳窗邊有一隻寬大烏心石木板長凳,他吃飽飯常躺在長板凳上睡午覺。多年後,我父母親在花蓮慈濟醫院門診,聽到主治醫師和同事聊到楊牧,母親即說早年楊牧常在家中木板凳上睡覺,喜愛楊牧作品的主治大夫十分驚喜,備加親切。楊牧去世,九十九高齡的母親也很不捨,沒料半月之後溘然而逝。那隻大木板凳還留在壽豐老家倉庫裡。

楊牧最後簽名,附注文句本本不同。

楊牧在初中即以文筆聞名同學,作文比賽常列前茅,用筆名王萍發表詩作。高一初期,課餘教室外,常有人高喊「王萍」,那是高兩屆的陳錦標來找他,那時他們幫《東臺日報》編「海鷗」詩刊。不久易筆名為葉珊,之前曾短暫用了「蕭條」之名。

楊牧最後簽名,附注文句本本不同。

高中三年,真是美好的一段時光,我們對花蓮中學懷念不已。去年張系國在他成長之地新竹買了一個小房間,供返台暫住,頗得意地列數多項優點,其一是有位高中同學住在附近,他強調「就像楊牧跟你一樣的那種同學」,中學情誼,確是珍貴。畢業後,各奔東西,無論他在台中東海,金門,美國,都通訊不斷。他留美期間,偶爾幫他買書,處理稿件,因而認識了許多文壇中人。林海音先生和齊邦媛教授都說,早先以為我是楊牧的弟弟,那時大家叫他葉珊,我姓葉,因之誤會。洪範十週年,邀請作者們共聚,席間余光中先生致辭,開頭就說:「葉珊的弟弟葉步榮……」全場譁然,余先生尷尬不已。1979年楊牧獲中山文藝獎,我代他領獎,頒獎的是葉公超先生。之前為出版《葉公超散文集》,曾與秦賢次先生前往拜訪。葉大使見我上台,特別跟我道賀,猜想他是誤以為我得獎,過不久再謁,大而化之的他果然是沒注意司儀的說明。這位最早介紹T. S. Eliot給國人的文學前輩,楊牧也很敬重。

楊牧在柏克萊加大期間,周邊可謂濟濟多士,曾在信中提到身邊俊彥,「我們沒有他們的天賦聰明,所以必須加倍努力……」他向來是當仁不讓,為勉勵我,竟與我歸成同類的「我們」。他一生對創作,治學可真是夠執著,夠努力了,相形之下真是慚愧。他的美學散文集《疑神》書前題獻給我。有一年,汪珏從西雅圖來台,說楊牧在聊天中提到寫《疑神》讀了很多書,因我沒能像他可以專心致志於讀書,就當做代我多讀的心情在讀。這一節我沒問他,他也未提。

我本在銀行工作,待遇尚稱優厚穩定。有一次,他問我待在銀行前程如何?我模仿傑克.李蒙(Jack Lemmon)在《神祕女房東》(The Notorious Landlady,1962)飾外交官跟新女友的俏皮說法:如果按照年資級級正常升等,應可當個分行經理,若要更高職位,不在乎太老的話或有可能。他聽了沒笑,默默不語,一臉凝重,印象深刻。

有人問楊牧的老師陳世驤先生當初怎會走入文學評論之路,陳教授回說當年在北大,寫詩寫不過同學吳興華他們,只好退而學理論,可以評論他們,此說顯是自謙。我無力創作,也沒理論,踏入出版業,幫老友出書,勉強算是一條路。有一年陳教授來台,楊牧從柏克萊打電話告知他老師台北下榻處,要我拜訪求見,得晤著名學人,真是難得。

1975年他回台大客座一年,為圓早年的共同夢想,重提合作出版,曾同訪梁實秋先生請益,臨走忽然代我求字,事前沒跟我說,語氣也非請求的委婉,梁先生連說「好」,不久收到錄寫王維〈早秋山中作〉的法書,我珍愛這幅墨寶,也珍惜其由來。年尾,開始籌備洪範書店,合伙的瘂弦,沈燕士,幫忙多年的張力,都是他找來的,他班上學生羅曼菲常代他跑腿,來回收送稿件。次年開張,發行首批五本新書,偶然聽到:這種結合與方向,恐難支撐兩年。有幸撐過了四十多年,對時下的辛苦,瘂弦日前來信說:我們對得起我們的時代,洪範拚搏精神可歌可泣……應該是吧。長期合作,不免有意見相左,楊牧是性情中人,有話直說,我總持事緩則圓以對,最後都是他包容了我。

1991年,他應聘香港科技大學擔任文學教授,參與創校,因宿舍尚未完工,學校大方租下君悅酒店套房給他們,後來美國總統柯林頓訪港即住此酒店,香港大學之厚待學人名不虛傳。楊牧隨即來電,要我撥出時間,免費享受號稱六星級的飯店,我去住了一個星期,小名讓出他的房間,常一起游泳。

之後不久,故鄉壽豐北邊一片貧瘠荒涼的土地蓋起了美輪美奐的大學,1996年楊牧返回花蓮參與東華大學創校,這些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我家有一塊不小的農地,四十多年前他參觀後很喜歡那裡的視野環境,希望將來能割一小塊讓他蓋房子,我說沒問題。他回來任教即重提供地建屋舊事,因農地變更建地困難重重而作罷,讓他失望。之後校方覓地供教職員集中自建,他邀我也買一個單位,可以比鄰而居,我贊同並登記申購,後來他們另有考量沒買成。

近年他的身體虛弱,去年底能下樓散步,令人高興。今年初和他聊起簽名書,看他精神不錯,即提為我簽書,練練久不寫字的手,夏盈盈很贊成,積極鼓勵他。我準備了他全部的初版書,怕太多他有壓力,先送十來本。春節之後簽完,再送第二批就沒簽了。簽好的應是他最後的筆跡,略有遲滯,可以想像他握筆時的微顫。簽名附注時地文字,本本不同。他的寫作不斷創新求變,避免重複,即使在最後病中簽署小節都如此講究,其成為大家,不是偶然。

3月初突聞他進加護病房,因武漢肺疫每天只能由夏盈盈和常名探視一次,後來進入沉睡狀態。之前鄭樹森教授才剛寄來小栗康平的名片《眠之男》(1996),述說少年同學因山難昏睡不起的故事,巧合畫面不斷湧現。

多年前,楊牧轉送一幅楚戈的字畫,我說楚戈已送過許多,他說這幅很好,要我收下。畫是王維詩〈鹿柴〉,水墨設色,峰巒層疊,山嵐隱約,書錄全詩。我裱好一直掛在家中。3月13日與他握別後不久,回一趟花蓮,北迴鐵路車過和平溪,立霧溪,三棧溪,一路右望中央山脈,連綿巍峨的大山在雲霧縹緲間,山下近處許多山谷溪澗是我們多次同遊之地,看著看著,恍惚不已,稍定神後,心想,此後就只能代他看看這些故鄉雄偉美麗的高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