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林冲夜奔〉【註1】
聲音的戲劇【註2】
第一折 風聲．偶然風、雪混聲【註3】
等那人取路投草料場來
我是風，捲起滄州
一場黃昏雪——只等他
坐下，對着葫蘆沉思
我是風，為他揭起
一張雪的簾幕，迅速地
柔情地，教他思念，感傷【註4】
那人兀自向火
我們兀自飛落【註5】
我們是滄州今夜最焦灼的
風雪，撲打他微明的
竹葉窗。窺探一員軍犯：
教他感覺寒冷
教他嗜酒，抬頭
看沉思的葫蘆
這樣小小的銅火盆
燃燒着多舌的山茱萸
訴說挽留，要那漢子
憂鬱長坐。「總比
看守天王堂強些……」【註6】
好寥落的天氣——我們是
我們是今夜滄州最急躁的風雪
這樣一條豹頭環眼的好漢【註7】
我是聽說過的：岳廟還願
看那和尚使禪杖，喫酒，結義【註8】
一把解腕尖刀不曾殺了
陸虞候。【註9】這樣一條好漢
燕頷虎鬚的好漢，腰懸利刃
誤入節堂。脊杖二十
刺配遠方【註10】
撲打馬草堆，撲撲打打
重重地壓到黃土牆上去
你是今夜滄州最關心的雪
怪那多舌的山茱萸，黃楊木
兀自不停地燃燒着
挽留一條向火的血性漢子
當窗懸掛絲簾幕
也難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
教他寒冷抖索
尋思嗜酒——
五里外有那市井
何不去沽些來喫？
第二折 山神聲‧偶然判官、小鬼混聲【註11】
頭戴毡笠雪中行
花鎗挑着酒葫蘆，這不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人稱
豹子頭林冲的是誰？
半里外，我就看見他
朝我料峭行來
我看他步履迅速
想是棒瘡早癒了。回想
董超薛霸【註12】一心陷害他
我枉為山神是
親見的
滄州道上野豬林
也不知葬殺了多少好漢
我枉為山神都看得仔細
虧他相國寺結義的好兄弟
及時搭救，我何嘗不是親見的——
那一座猛惡林子
夏天的晨烟還未散盡
林冲雙腳滴血，被兩個公人
一路推捱喝罵，綁在
盤蟒樹上，眼看水火棍下
又是一條硬朗崢嶸的好漢……
我枉為山神只能急急
使一隻黃雀驚醒
那一路尾隨的莽和尚
使些風起，赤松子落
藤葉斷處，一條鐵禪杖
好個提轄出家花和尚
拳打鎮關西，落髮
五臺山，捲堂散了選佛場
大鬧桃花村，火燒瓦罐寺
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跨戒刀，六十二斤鐵禪杖
悶雷迴盪，救了無奈流淚的
英雄漢。合是遇林而起
遇山而富。遇水而興
遇江而止……
林冲向我頂禮了【註13】 ——
這樣蕭瑟孤單的影子
花鎗挑着酒葫蘆
一身新雪，卻不見
多少憔悴的樣子
快步投東，背風而行
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風雪猛烈，壓倒
他兩間破壁茅草廳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林冲命不該絕
林冲命不該絕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雪你快快下，風你
用力颳，壓倒他兩間破壁茅草廳【註14】
我枉為山神，靈在五嶽
今夜滄州軍營合當有事
兀那陸虞候，東京來的
尷尬人，兀那富安
兀那差撥。雪你
快快下，林冲命不該絕
這漢子果然回頭來推門
花鎗挑着酒葫蘆
好一場風雪——
取下毡笠，坐在我案前
喫冷酒，凄涼的林冲
不知在尋思甚麼？凄涼的
林冲，你曉得是誰自東京來
四處正在放火害你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林冲命不該絕——今夜是
那風那雪救了你
我枉為山神，靈在五嶽
這一切都看得仔細
第三折甲 林冲聲‧向陸謙【註15】
陸謙，陸謙，雪中來人
又是你陸虞候！
若不是風雪倒了草料場
若不是山神庇祐，我今夜
准定被這廝燒死了——卻在
廟前招供！我與你自幼相交
你樊樓害我，尖刀等你三日
讓你逃了，如今真尋來滄州
放火陷我，千里迢迢
且吃我一刀【註16】
宛然是童年
大朵牡丹花
在你園子裏開放
是浮沉的水蓮仲夏
開滿山池塘，是你
讀書的硃砂【註17】
愛臉紅的陸謙，你何苦
何苦來滄州送死？
第三折乙 林冲聲【註18】
想我林冲，年災月厄【註19】
如今不知投奔何處
雪啊你下吧，我彷彿
奔進你的愛裏，風啊
你颳吧，把我吹離
這漩渦。廟裏三顆死人頭【註20】
東京更鼓驚不醒一場
琉璃夢。仗花鎗
我林冲，不知投奔何處
且飲些酒，疏林深處
避過官司，醉了
不如倒地先死
第三折丙 林冲聲‧向朱貴【註21】
一支響箭射進蘆葦洼裏【註22】──
想我林冲（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東【註23】）年災月厄
也無心看雪。多謝那柴大官人
指點路口，來此
水鄉宛子城【註24】，暫且
尋個安身。折蘆敗葦
好似我的心情落草
東京一種風流
還是鬱鬱的三春
鞦韆影裏飲酒
木蘭花香看殘棋
月下彈寶刀……【註25】
（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東）
第四折 雪聲‧偶然風、雪、山神混聲【註26】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渡船上扶刀張望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敗葦間穿行，好落寞的
神色，這人一朝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
如今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擺渡的人
彷彿有歌，唱蘆斷
水寒，魚龍嗚咽
還有數點星光
送他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渡船上扶刀張望
臉上金印【註27】映朝暉
彷彿失去了記憶
張望着烟雲：
七星止泊，火拼王倫【註28】
山是憂戚的樣子
【註1】楊牧：「我很久以前就想寫林冲事蹟，也曾起頭數次，但都棄去了。這次再寫，想盡辦法把傳統的『林冲夜奔』情節忘記，因為怕落入老套。全詩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為骨幹，故聲音也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四種為主，只增加了小鬼與判官，試想當然耳。我於水滸人物中最愛林冲，認為他的勇敢和厚道，實非其儕輩如武松，魯達之流所能比較。林冲之落草，是真正的走投無路，逼上梁山。」
曾珍珍：「劇中的人間，道德隳毀，王法淪喪、朋友見利忘義，惟靠山神與風雪，大自然的神力──天地沛然正氣，施行公義與憐憫，庇護勇敢和厚道的林冲免於火劫。楊牧運用『詩中道義』（ poetic justice）做此設計，淋漓展現了他為人稱道的浪漫精神。」
【註2】唐捐：「林冲故事的主要底本見《水滸傳》，屢經改編成戲，〈夜奔〉已是著名的劇碼，它們也成了詩人的對話對象。劉龍勳指出，舊製最多只借助於伽藍神一類神靈，此詩則添加了能說的風雪之聲，形成了類似於希臘悲劇裡合唱隊的效果。楊牧繼承了傳統戲曲的思維，又添加一些西方元素，遂鎔鑄出一種新體。詩的副題叫『聲音的戲劇』，殆即暗示它不依賴舞台、人物和動作，而刻意突顯主人翁內心的聲音以及天地的聲音，形成意志和命運交響的效果。擬人格（personification）的神、鬼、風、雪，皆為詩人的面具，以一種看似超然的視角推動情節，並製造出有情而無奈的氛圍。」
【註3】張漢良：「故事由風聲揭開序幕，介紹雪的上場，並預示林冲的來臨。接下去是風、雪混聲，以濃縮的方式暗示出草料場失火，風雪救難的未來情節發展。在第一折裡，焦灼的風雪前後三次以變奏重複出現。前後呼應的回聲，變成作者連貫全詩結構的技巧。分別以意象的定向發展與平行句構的反覆出現顯示。」
【註4】曾珍珍：「這一幕淡筆挑出閨情，正是為了替第三折甲哀嘆友情的崩亡鋪路。豪俠重義，再沒有比被朋友出賣、背叛至於害命，更令人痛心！」
【註5】張漢良：「貫穿全詩的有兩個重要意象，一個是酒，另一個是火。作者以它們的再現，交待出情節的發展。火這個意象尤其扮演著關鍵情節發展與主角命運的角色。序幕的風雪聲『那人兀自向火／我們兀自飛落』已暗示出火是衝突的焦點。直到三折火被風雪撲滅後，使命已了；四折便不再出現。」
【註6】林冲刺配滄州城牢營之後，因柴進關照，得了看守天王堂的閒缺。
【註7】《水滸傳》如此描述林冲的長相：「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
【註8】「岳」通「嶽」。此「岳廟」所祭祀乃是東嶽大帝。林冲與夫人到廟裡還願，遇魯智深，一見如故，遂結義為兄弟。
【註9】陸謙（字虞候）為林冲年少以來的至交舊友，但屢屢見利忘義，為虎作倀。曾為高衙內設計誘騙林冲的妻子，幸林冲及時來救。林冲遂攜解腕尖刀，擬殺虞候，未果。
【註10】林冲得好刀，高太尉以借觀為藉口，誘其進入白虎節堂（商議軍機大事之處），而後治以帶刀進白節堂之罪。
【註11】第二折主要敷演《水滸傳》「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候火燒草料場」裡的節情。按林冲受命看管草料場，天寒出外打酒，回來時草廳已被積雪壓塌，只好睡到附近的古廟。小說裡記載：「入得裏面看時，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箇判官，一箇小鬼，側邊堆著一堆紙。」本節即是以這些神靈的眼光來描述林冲的遭遇，一方面顯現出超然客觀的敘述觀點，一方面顯現出天地有靈的認知。
【註12】董超與薛霸為負責押解林冲的兩個官差，接受奸人賄賂，意圖在野豬林謀害林冲，幸為花和尚魯智深所救。第二折的前四段，即以詳盡而靈活的筆法追憶林冲這段飽經危難的經驗以及魯智深的義氣。
【註13】從這裡開始，敘說者山神不再回顧過去，而是回到當下敘說林冲買酒途中，初次路經古廟，頂禮一番的畫面。從這段敘說裡，可以看出山神對林冲的敬佩與憐惜。
【註14】林冲逃過奸人火燒草料場的惡計，跟草廳倒塌有關。《水滸傳》原文只提到「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楊牧的詩在情節的安排上既有繼承，亦有所創造。他把這種「佑護」歸於山神，並渲染風雪「救」林冲的主動性與積極性。
【註15】林冲被流放之後，陸謙奉高俅之命，到林冲負責看守的草料場燒死他。這一整首長詩的第一折、第二折都是旁觀者的發聲，惟到第三折，才出現林冲的甲、乙、丙才輸到林冲本人發聲。在甲這一則裡，表現林冲被至友背叛的憤恨與悲哀。
【註16】曾珍珍：「這一刀劈下去喚回童真友誼的記憶，同時斬斷的是被出賣的友情 ──這正是〈林冲夜奔〉悲劇的核心。」
【註17】這段描述乃是楊牧的創造，詩意盎然，藉由美好的的回憶畫面暗示出眼前這位仇人，曾是主人翁林冲年少以來的至交。
【註18】這一則寫的是林冲為奸賊所迫，亡命途中，茫然不知去處的悲涼心境。
【註19】林冲刺配滄州，辭別丈人與娘子，皆有「年災月厄」之語。意思是說，自己為近來不斷遭遇惡運。
【註20】林冲因義憤殺了三人，分別為陸謙、富安及一個差撥（看守囚犯的差役）。乃將三個人頭結在一起，提入廟裡。見《水滸傳》第10回。
【註21】朱貴係較早在梁山落草的好漢，在梁山南邊要衝，藉由開酒店之便，打聽各路消息。林冲即由他接引上山。
【註22】這支響箭原是梁山的暗號，表示自己人回來了，請求接應。但在詩行裏彷彿也指向自身落草的命運，有如箭矢既發，其勢難回。
【註23】林冲落草前，想起平生際遇，曾在酒店壁上題詩：「仗義是林冲，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見《水滸傳》第11回。
【註24】宛子城在水泊梁山的中間地帶。
【註25】這幾行回憶過去在東京的美好生活，與眼前的折蘆敗葦相映襯，烘托出英雄落草的悲哀。楊牧使用一種近於詞曲的語言為林冲代言，自有一種高雅的氣息。
【註26】利文祺：「該折的每節開頭為『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這樣的重複性彷彿雪的不斷落下，每一節的結尾空兩格，並重複『山是憂戚的樣子』，彷彿重疊的山壓落在下方。這樣的寫作技巧彷彿是圖像，讀者可以透過文字圖像般的組合想像出落雪、重山。」
張漢良：「套語的平行結構，使用得最成功的便是第四折雪聲與風、雪、山神聲的交響演出。這是一篇倣詩經漸重形式的抒情詩，分為四段，每段皆以『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開始，以『山是憂戚的樣子』結束，每段中間變化的語句描寫乘渡船向梁山落草的林冲。換言之，全詩所有的人物一齊上場演出。焦灼的風雪靜默了；山憂戚地兀立；而林冲在『行船悄悄』的『渡船上扶刀張望／臉上金印映朝暉／彷彿失去了記憶』。激昂的情緒轉為靜謐；動態的畫面凝為靜態；整個節奏緩慢了下來。靜默的風雪、憂戚的山、『蘆斷水寒、魚龍嗚咽』，從此英雄落草為寇。」
【註27】林冲被「刺配」滄州，其中的刺刑即是在臉上烙印囚犯的標記。詩裡的「臉上金印」即是指此，過去留下的恥辱映著「朝暉」，預示著新的開始。
【註28】火拼在今日的用法，係指激烈的打鬥。《水滸傳》原文作「併火」或「火併」，指同道間的相互廝殺。王倫，係梁山第一代首領。由於王倫器量狹小，處處刁難林冲，且無意接納晁蓋等人。在吳用設計激恕之下，林冲殺了王倫，扶晁蓋為主。這是林冲在梁山結義史上不可磨滅的功績，楊牧將全詩結束在這裡，預示了英雄的地位，以及未來發展的動向。
劉正忠（唐捐）註解。利文祺協力。呂樾數位技術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