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與智慧──學院之外的〈學院之樹〉
第九屆楊牧文學獎‧青春組詩評論得主
王以安
〈學院之樹〉[1]是楊牧1983年任臺大外文系客座教授時所作,詩中大樹為當年文學院前的印度黃檀。散文集《亭午之鷹》首篇〈在借來的空間裏〉摘用此詩第二節為引,詩人和女孩的對話則經由裁剪、分行,融合樹之隱喻,揭開「長久掩蓋的好奇和一種栩栩然的同情」[2],思索時空代謝的真理,反映楊牧對成長、求知與關懷的思索。
回到詩歌本身,「在一道長廊的盡頭,冬陽傾斜/溫暖,寧靜,許多半開的窗/探進一片曲綣凶猛的綠」,由長廊起興,點明時令場景,溫暖和諧的景色中,冬日裡半開的窗竟擁入一片綠意,數個強烈的字詞接連探身:兇猛、暴力、劇痛,揭露溫和隱喻下,生長的過程並不輕鬆。歷經內在的轉變拉扯,為了滿足對知識的好奇,還須面對外在干涉的力量,學習穩重並節制自我;由全詩觀之,「一組持續生長的隱喻」,喻依為眼前的學院之樹,喻體可以是女孩、我,更廣義地象徵不同生命階段的人。
除了描述青年時期積極向外求索的姿態,「介乎暴力與同情之間」也形容詩的第二節,女孩欲將彩色蝴蝶夾進書裡,藉童言童語帶出「干預/呵護」的矛盾心境。「同情」在全詩出現四次,第一次與「暴力」對比,其餘三次皆和「智慧」並列,代表覺知、關懷他者的情感,與「智慧」同為應竭力追求的事物,是蝴蝶擁有靈魂的關鍵。
〈在借來的空間裏〉中也可證明,「想到蝴蝶,我不得不又感到自己離開自然界是遠了」楊牧如此感嘆[3]。文中兒子、蝴蝶、女孩喚醒他的好奇,在此之前,「大半時間消磨在書房裏」[4],寄寓的房屋不時傳入隔壁校園的教師訓令、進行曲與制式的十六響鐘聲——「這個時代鼓勵人們肯定冷漠」,[5]他有感而發寫下。「將蝴蝶夾進書中」暗示許多人將知識桎梏於學院,遺忘以同情和智慧回饋所學。楊牧意識到這點,與小女孩的對話讓他再度看見生活斑斕的影,半開的窗扉悄悄逸入逐漸淡忘的初心,在體制與冷漠的時代下,女孩令詩人體認了:「同情和智慧」是必須被書寫、追求並實踐的真理。
關於同情和智慧,詩人楊佳嫻曾評析:「前者是感受他人的能力,後者是洞察表象的本事。」[6]二者囊括感性情緒和理性覺察,作為靈魂的重要組成,透過詩句循環、堆疊,楊牧期許面前女孩、學院學子,甚至自己能永恆敞開心靈,儘管只有半扇窗的空隙,也足以讓枝椏探入、彩蝶飛進,感受學院之外的變化、洞察當前社會的缺失,貢獻一己力量。
討論同情和智慧的關懷以外,詩人也反思生命時空,歷程依序為:
「望見蝴蝶,萌生想望的小女孩」→「以『英雄起霸的姿勢』探索,似大航行時代水手的青年」→「將來身旁彩蝶紛飛的女孩(壯年,詩中「我」也在這個時期)」→「(最後)活在同情和智慧裡的靈魂」。
〈在借來的空間裏〉中,楊牧以「寄寓」詮釋生命循環:「我們都在借來的空間裏,並且活著,活在借來的時間裏」[7],在這個觀點下,時間似乎是能被分段、出借的事物。再從〈學院之樹〉的視角切入,蝴蝶的彩衣為「空間」,隱喻軀體、承載靈魂。如此,蒙太奇手法裁剪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使全詩在起興的畫面外,多了一份流動性,寄寓的領悟因而鮮明:肉身寄寓在空間遞嬗,有感的知識卻守著成熟的靈魂。
「持續生長的隱喻」更說明:隨著年歲產生變化,我們看向外界的眼光亦會不同。連結楊牧其他與樹有關的作品,如〈秋探〉、〈樹〉等,皆包含樹的描寫與對時間的感受,但反映不同的觀察體悟。年齡增長,學識經歷漸豐,心境轉變使人獲得不一樣的視野。楊牧在詩中呈現孩提、青壯、暮年的思考,各個年齡層的生命態度碰撞,正是這首詩反覆讀之,寓意、感動未曾稍減的緣由。
從結構來說,第一節中樹的姿態是向上、仰望,張開「千萬隻金鳳之眼」凝視天際求索;來到第三節,楊牧預想女孩將在書中得到滋養,經過歲月歷練,彼時就像窗外大樹,凝視蒼穹的鳳眼參透同情和智慧的重要,而能以向下的手勢述說領悟,將所學遞予他者。
「然而我會永遠認得你」是楊牧對女孩的承諾、肯定,作為喚醒他好奇心的觸機,這場相遇將難以忘懷。「永遠」呼應全詩主題,許多事情會變化——彩蝶的翅膀終將出入生死、樹葉依季節零落、詩人一步步走向生命之冬,然而在這學院中,對同情和智慧的追求不變,甚至還能走出學院以外更遼闊深邃處。
末節,畫面回到長廊,冬陽下溫暖寧靜的氣氛裡,多了被小女孩吹動的斑斕泡沫。「如剎那的美目/瞬息眨過交錯的日光」,連用兩個迅速的時間副詞,與先前輕緩的節奏相異,彷彿事物即將停止,時間的長流在此刻憑欄回顧,也僅凝滯於一瞬。在偉大的詩人辭世,印度黃檀也因褐根病遭移除,〈學院之樹〉關乎生命價值、學習目的的道裡,此刻分外發人深思。身處學院,究竟要追求什麼?楊牧的詩作曾被認為難懂[8],面對「學院派」標籤,詩人承認自己「掉書袋、用典故」,卻否認這會為詩帶來負面影響[9]。因為追尋古典文學的楷模[10]、融入外國元素新穎的語法[11],都可以帶來新刺激,使我們目光深邃、視角開闊,令虛幻的泡泡移動於真實生活,引起共感的範圍因而越廣,智慧與同情的底蘊越豐厚。
何況楊牧積極以身作則,實踐學者的追求,作品〈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12]便是對社會的觀察、參與[13]。「我心目中的楊牧,是根植臺灣的文學巨樹。」[14]向陽為楊牧對臺灣文學的貢獻寫下註腳,如樹茁壯、雄偉的詩人汲取學院養分的同時,未曾忘懷腳下生根的土地。
詩中一再出現「半開的窗」,即是楊牧對學子與自己的提醒:敞開。[15]
詩的最後提到靈魂,回顧前幾節持續被樹凝望的雲,令我想起詩人妻子最後為他讀的〈雲舟〉[16]:「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穩定的氣流/微微震動的雲舟上一隻喜悅的靈魂」。若以甦醒的靈魂詮釋漂流的魚狀雲,「正沉默地向西泅游」也有了解釋。一代代的人們凝望,向這些有同樣追求的先行者求索、尋覓;而此時脫離彩衣的詩人,正緊擁文字,以學院巨樹的姿勢關懷著身下的島嶼。
[1] 楊牧:〈學院之樹〉,《楊牧詩選》,(臺北:洪範出版社,2014年9月),頁173-176。
[2] 楊牧:〈在借來的空間裏〉,《亭午之鷹》(臺北:洪範出版社,1996年4月),頁8。
[3] 同上註,頁7。
[4] 同上註,頁10。
[5] 「這是一個缺少希望的時代。我們所能期待於自然和人事的大約已經表達過了,然而天地藐藐,鼓勵我們去肯定冷漠。」同上註,頁11。
[6] 楊佳嫻,甦醒的學院之樹,遠見雜誌,2014年9月30日,https://www.gvm.com.tw/article/52644(最後瀏覽日:2022年10月30日)。
[7] 楊牧:〈在借來的空間裏〉,《亭午之鷹》,頁13。
[8] 如沈嘉悅〈我不喜歡楊牧〉。見「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網站,2017年11月14日,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7/11/20171114.html(最後瀏覽日:2022年10月30日)。
[9] 楊佳嫻:〈聲響、火焰與泥土——如何親近楊牧的詩〉,《告訴我,甚麼叫做記憶:想念楊牧》(臺北:時報文化,2020年8月),頁302-303。
[10] 楊牧:〈古典〉,《一首詩的完成》,(臺北:洪範出版社,1989年2月),頁76。
[11] 楊牧:〈外國文學〉,《一首詩的完成》,頁99。
[12] 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楊牧詩選》,頁177-185。
[13]「我們要以敏銳的眼光觀察人間,以聰慧的耳朵諦聽社會,思索它,判斷它,撻伐譴責,或者(假如幸運的話)讚頌它。這些是我們詩的素材。」參見楊牧:〈社會參與〉,《一首詩的完成》,頁110。
[14] 向陽:〈我心目中的楊牧,是根植臺灣的文學巨樹〉,《告訴我,甚麼叫做記憶:想念楊牧》,頁139。
[15] 「不過,流連於書與知識,也可能閉塞,救濟之道在於:『應該常常伸手摩摩自己的胸口,看看他的心在哪裡跳,或者看看他的心還跳不跳。』時時開窗看看活生生的世界,且誠實,敏銳,開放。」參見楊佳嫻:〈聲響、火焰與泥土——如何親近楊牧的詩〉,《告訴我,甚麼叫做記憶:想念楊牧》,頁302-303。
[16] 須文蔚:〈編後記——想念楊牧〉,《告訴我,甚麼叫做記憶:想念楊牧》,頁314-315。
霰歌(1971)楊牧 曾琮琇
這樣的天氣,不知道
做甚麼最好。煩亂的
天氣:
也許作戰最好
每個人發一支步槍
各據一個街口
猛烈地,向對方開火
打死了也不惋惜
互相都不惋惜
死了算了。這樣的
天氣:沒有花,沒有月
只有些風
只有雪和雨
這樣教人煩亂的
天氣,不知道做別的可不可以
譬如說做愛,可不可以?
都是花,到處都是月
讓狼噑他的噑
鶴唳他的唳
讓這個兔子撲朔
讓那個迷離
柏克萊加州大學作為自由思想的搖籃,反越戰的先鋒,嬉皮文化(Hippie)的堡壘,校園紅磚方場上,「年輕而悲哀又如此樂觀」的抗議學生不時敲打楊牧心靈:「柏克萊的自由主義與批判精神,使我睜開眼睛,更迫切地觀察社會認識社會。⋯⋯知識是力量,但知識不可以禁閉在學院裏,知識必須釋放,放到現實社會裏,方才是力量」(1975)。[1]1971年,美軍膠著於越南戰場,進退維谷;這一年,楊牧取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指導教授陳世驤五月過世。十二月,楊牧寫下〈霰歌〉,彼時,卅甫過的楊牧還不是楊牧,葉珊時期的最後一本詩集《傳說》在這一年出版。
「霰」本意是雨遇冷空氣凝成的雪珠。它多降於下雪前或下雪時,降落時,呈白色不透明的球形或圓錐形冰粒。據詩集後記的陳述,新英格蘭州飛霰凍日,百無聊賴,作〈霰歌〉消遣。[2]重複出現了「這樣的天氣」、「煩亂的天氣」以及「沒有花,沒有月/只有些風/只有雪和雨」,外在氣候環境的酷寒映照書寫當下煩躁、迷亂的生命情境。不過,這只是〈霰歌〉的表層意義。
除冰珠之意,「霰」,作為近戰的單兵利器,在濃密的熱帶叢林中被美軍廣泛用來對抗擅長游擊的越共。面對美國同學日益高漲的反戰情緒,曾以「浪漫的右外野手」自居的楊牧已經無法置身風雪之外。「於情如何介入,於法不得申訴」(1976),知識分子之於時代、戰爭、種族的困惑涵攝於「作戰」意象的鋪陳。如果說,緊促,斬截的短句是雪霰落下:「也許作戰最好/每個人發一支步槍/各據一個街口/猛烈地,向對方開火」,那麼,此段末兩句則是霰彈四射,相互殘殺:「打死了也不惋惜/互相都不惋惜」,「不惋惜」重複出現,不啻為「作戰」合理性的強烈諷刺。
唐捐〈嬉皮之聲〉以一九六八年為切片,談冷戰的年代,嬉皮的年代後,余光中、鄭愁予、楊牧等台灣詩人詩風丕變。冷戰開啟了搖滾樂和迷幻藥(LSD)的潘朵拉盒,「做愛不作戰(MAKE LOVE, NOT WAR)」的反戰標語風行街頭,他們通過性與藥物,釋放心中對於傳統和戰爭的反抗。1967年2月,反戰群眾遊行到五角大廈前,與陸軍對峙,把盛放的花朵放在士兵的步槍槍口;跨掉的一代的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口中的「Flower Power」,成為以和平對抗殘暴越戰的象徵。「譬如說做愛,可不可以?」唐捐指出,此詩從第一段「作戰」想像到第二段「做愛」欲求,捕捉嬉皮士的解放路徑。[3]進一步地說,戰爭和愛,寒冷和狂熱,風雪和花月,恐懼和歡愉,它們的悖論結構,收攏在「霰」這一具有液體、乳滴狀、發洩等具有交合意涵的象徵符號底下,呈現性死相溶,靈肉分離的關係。
「風花雪月」原作「雪風花月」,代表春花、夏風、秋月、冬雪的四時美景;「本是些風花雪月,都做了笞杖徒流」(喬吉《金錢記.第三折》),比喻男女間情愛韻事,後也用來比喻辭藻華美,內容空泛的言情詩文。這裏,「沒有花,沒有月/只有些風/只有雪和雨」,從地凍天寒,萬物凋零的天氣指涉,到「都是花,到處都是月」,一方面呈現詩人坐觀越戰的無力感;另一方面,則透過「風花雪月」這一陳辭的重新組合,營造情迷意亂的嬉皮氛圍。
這首詩結束在動物意象的佈置上。詩人除了拆解「狼嗥」、「鶴唳」、「撲朔」、「迷離」的語法之外,其中可能還蘊藏兩個典故。「狼噑」的意象可能是金斯伯格在舊金山畫廊朗誦的長詩(HOWL)〉(1955),也可能來自紀弦〈狼之獨步〉(1964)(這個解讀,來自鄭毓瑜院士的提示,特此誌謝)。無論如何,都對現實社會提出強烈批判。「撲朔」、「迷離」引自「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樂府詩集・木蘭辭〉)。前者是現代的西方,後者是古典的中國;一是反戰嬉皮,一是替父從征。楊牧在詩集自序寫道,過去對詩的設想和憧憬,「有一部分好像已經到了眼前,不但已成事實,而且逐漸陳舊,甚至變得可厭」。「霰」的隱喻,既是疏離,也是凝結。它飽含聲音與血氣,照見冷戰年代下瘋狂,躁動的肉身。還有詩人試圖告別過去的自己的心。
[1] 楊牧:〈柏克萊精神〉,《柏克萊精神》(臺北:洪範出版社,1977年10 月),頁88。
[2] 楊牧:《楊牧詩集I:一九五六—一九七四》(臺北:洪範出版社,1978年9 月),頁622。
[3] 唐捐:〈嬉皮之聲〉,《文訊》(臺北:文訊雜誌社,2020年9月),頁11-12。
台南古榕 ◎楊牧 郭哲佑
那裡我去過,中斷的劫數
在地理板塊遷移,產生
擠壓現象以前,曾經趺坐
久久體驗鉅大的孤獨
風雲在山區和草原飛
海水銜接處浮波洶湧似血
因心魔造次尋不到出路:
累積的憂鬱世紀曆法上重疊
烈日曝曬中止的意志
閃爍金光喧嘩,勢必──
身後將如山稜線游移
唯我自在空白無邊際
──且被多次造訪,隔著
著火的柵欄呼喚,使用臨時的
名字,一些有聲符號,和手語
叫我分心墮落如生澀的菩提
在台南成功大學校園內,有一著名老榕,為1923年昭和天皇親手種下,已近百年,是台南的代表形象之一。此詩寫於2001年,而2000年底楊牧曾前往台南成功大學駐校數日,或許即是這首詩的靈感來源。此詩表面書寫榕樹,實則以榕樹為起點,擴散到對台灣的歷史與生命關懷。
楊牧雖自言對佛教、佛學沒有深入研究,[1]但其實楊牧詩作中不時對景物所持之空靈冷清態度,與佛學的靜觀正念頗能有相通之處,這首詩開頭出現的「劫數」與結尾的「菩提」,當然也屬楊牧對佛學的轉化挪用。本詩的第一段設想板塊遷徙擠壓,令人連結到台灣的地理處境:「劫」之意為巨大的時間計量維度,開頭以「那裡我去過」起始,表示這似乎是一再更迭的輪迴,劫數只是暫時中斷,實則仍在暗中運行流轉,久久的孤獨彷彿是等待下一刻的迸發、流血與綻放。趺坐為了參禪,以佛學來說,自然是為了領略那變化之上顛簸不破的般若空性;然則做為血肉之軀,眼見歷史浪潮洶湧如血,真能如此無動於衷?這首詩寫台南之榕,台南做為台灣開墾歷史的起點,有其象徵意義,比如第二段的風雲洶湧與心魔憂鬱,便可視為現世擾動心神的簡短描述,這既是指台灣的波折歷史,也是指許多身在歷史糾纏之中的人,如同於世紀交替之間寫下這首詩的楊牧,發現種種憂鬱亦不斷在重演重疊。
當年天皇手植此樹,如今島上的政權文化已歷更迭,而在天皇之前,種種交織輪替的文化更多;但一棵樹大概不會在意這些,尤其第三段把意志隔離,又回到勘破的視角,人有限樹亦有限,山陵亦可能為無,若體認到般若空性,自在空白無邊,就像那久久巨大的孤獨,是否就意味著那美滿冷清的境地?這是我們生命所追求的真相嗎?
答案是是,也是不是。第四段的開頭極其巧妙,破折號承繼了上一段,而「且被多次造訪」則扣回了第一段的「那裡我去過」;首先當然是主客的轉換,其次是用「多次」一詞暗示永無休止。若站在制高點的一端,名相是臨時的,語言、姿態甚至摩擦火光,都是世間虛假的幻影而已。但是詩人無法不動情,在趺坐之時,正因為有人不斷地造訪、呼喊,正是那一點點的分心變化,把看似無邊遼闊的精神境界拉回,變現每一個當下的時空,讓世界衍生了種種意義解釋。
或許我們可以對照〈妙玉坐禪〉這首詩。這首詩以紅樓夢中的妙玉經歷為主題,其中重複著「結跏趺坐禪牀/妄想必須斷除/一心趨眞如」三句,但妙玉的心念卻不斷被洶湧的欲望纏繞,無法抑制。楊牧在〈抽象疏離(下)〉中,講到了幾首自己較長的敘事詩,其中包含〈妙玉坐禪〉:
揭示一表面冰清玉潔的女尼終不能壓抑內心洶湧的狂潮,為愛欲雜念所折磨,致不能安於禪修,走火入魔,我回顧那許多年的創作,竟有了這樣一種傾向厄難的著眼,不免愕然……。而詩之功能就是為了起悲劇事件於虛無決裂,賦予莊嚴回生,洗滌之效,以自覺,謹慎的文字。
……
……
我以為我至少也正面,集中的宣說了勝利的主題,在〈平達耳作誦〉這首讚美的詩裡,但隱隱約約似乎強調的反而是怎麼樣的一種遺憾,輕度的失落感。[2]
儘管〈台南古榕〉與〈妙玉坐禪〉都有趺坐參禪的情節,但兩詩主旨氛圍大相逕庭,〈台南古榕〉當然從容悠遠的多。但後者最後的「分心」抽離,卻也彷彿是為了現世的某些遺憾而回神感傷。相較於「久久鉅大的孤獨」,那些彷彿昭然若揭的生命真相,楊牧顯然更在意廣袤時空中短暫匯聚肉身魂靈,產生的種種執著與火光。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如果名號暫時的,榕樹何嘗不能是菩提;[3]只是這次,了悟的不只是絕世離塵的空性,而是如何在自在的大清淨中,為了許多動人心神的呼喚,甘於將匯聚的心一點點地拆散,彷彿落下的是菩提,亦是眼淚,是我們存在的依憑。
[1] 當中自言:「〈和棋〉裡頭提到金剛經,那只是一個metaphor,我對佛經或佛學並沒有深入研究過。」其實除了〈和局〉,楊牧亦寫過〈妙玉坐禪〉、〈喇嘛轉世〉等相關於佛教主題作品,即便未深入研究,很難相信楊牧對佛學沒有一定的認識。見曾珍珍:〈英雄回家──冬日在東華訪談楊牧〉,《東華人社》第一期。
[2] 見楊牧:〈抽象疏離(下)〉,《奇萊後書》,頁237-238。
[3] 「菩提」本為「智慧」之意,而佛教中的菩提樹,為桑科榕屬的一種植物,亦有氣根、隱花果,為台灣原生種榕樹的近親。熟識草木鳥獸之名的楊牧,可能因此將二者連結在一起。
楊牧〈近端午讀 Eisenstein〉
你坐在鳳凰木下
一張工整的刺繡亂針挑明 零碎的光影開始凝聚,不動太陽徐行到了天頂
起先想到戴花的詩人,一逕 歌唱到河邊,沮喪,憤怒之餘遂對準最亮,最美麗的
漩渦縱身躍下,死矣
接著,如何她卻繾綣將三生
修成的正果以原形表述,完整的卑微啊愛,但相對於人間的玩忽,真
證明是恐怖
我隔著一些典故思想,一些觀念
和信仰,然則美和真必然也是致命的通過超現實的剪接一一完成
無上的默片蒙太奇
(二〇〇〇)
李蘋芬
與楊牧論理敘事的一系詩路不同,這首以「超現實的剪接」和「默片蒙太奇」意識所鉤織的詩,看似非邏輯的將屈原、白蛇置於相連的兩節之中,從而產生新的詩意可能,也因此提高了詩的曖昧性。賴芳伶曾以拼貼並置的後現代技法,來聯繫詩中紛陳羅列的元素,這樣的說法自有可觀處,她也認為本詩呈現了作者經過美學提煉的「斷片似的經驗」,最終通達「色/空的迴環無盡」之境,[1]這是將詩的意涵推至宗教哲思了。如今,在有限的線索中,我們依然能楊牧的其他作品中,發掘其他可供解讀的空間。
從題目而言,有兩大詮釋進路可循,一是離騷詩人傳統濫觴的時間節點—— 端午;二是倡議蒙太奇理論的俄國導演 Sergei Eisenstein,如此看來,這首詩不僅是異時空之下的異文化交會,也延續了不只一次出現於楊牧詩中的端午、屈原乃至白娘子的元素。諸如〈酒壺二題 第二題:瓷的(奉愁予)〉、〈端午寄莊二〉和〈蛇的練習三種〉,[2]都能廣義的收攏於「端午」的命題下,而不必囿限於蒙太奇理論中任意鏡頭的拼接技法。
早在〈衣飾與追求〉(1986)中,楊牧就這樣強調了解屈原的途徑:「只有通過對香草和美人的認識,我們才能把握到屈原的文學意向,才能解析屈原的『追求』(用西方文學的術語說就是 quest)是何種心緒下的產物。」詩的第二節,他讓屈原以「戴花的詩人」面貌亮相,香草是配飾,也是彰顯意志的象徵。隨即, 塑造其行吟澤畔、形容枯槁的經典形象,讓屈原——求真的詩人——再次殉真, 本節在「死矣」的鄭重語氣下暫時停頓。
但楊牧並不安於在「典故」的範圍裡重述,第三節的敘述主體翻換為「她」, 在端午現出原形的白蛇,進一步對「真」展開奇詭的辯證:「啊愛,但相對於人間的玩忽,真/證明是恐怖」。詩人試圖窮極人性的真諦,是愛嗎?或是其他不可名狀的事物?詩中,白蛇畢露原貌之後那「完整的卑微」,對比於「繾綣三生」所修成的正果,復對比於「人間的玩忽」,白蛇的一片素心因為「原形表述」而被人間視為恐怖。事實上,人的畏懼與愚昧或許才是「恐怖」的真貌。
〈蛇的練習三種〉中的深思可與這首詩相比擬,蛇如雌雄同體的天使,然而蛇的美麗與神秘「使人產生恐懼感」。詩人又寫道:「她可能有一顆心(芒草搖搖頭/不置可否),若有,無非也是冷的」,回環的自我辯駁在楊牧的詩文中亦屬多見,目的在於層層推論而達成事理的解釋。回到〈近端午讀 Eisenstein〉,詩的開頭、結尾分別有「你」和「我」的敘述主體,可視為同一個自我的對話,第一節以畫面性較強的「工整的刺繡亂針挑明」、「零碎的光影開始凝聚」等句,揭示蒙太奇的拼貼、奇想效果,到了第四節,則不仰賴意象聚合、而以敘事來顯明詩意,由此建立疏密有度的結構,融合幻想的馳騁和理智的沈思。與收錄本詩的《涉事》後記並讀,更能持續追索詩人如何自覺的在感性與知性之間,平衡的包容二者。[3]
[1] 賴芳伶:〈楊牧〈近端午讀 Eisenstein〉的色/空拼貼〉,《中外文學》31 卷 8 期(2003 年), 頁 230。
[2] 楊牧:〈酒壺二題:第二題:瓷的(奉愁予)〉,《楊牧詩集 I》,頁 393;楊牧:〈端午寄莊二〉,
《楊牧詩集 III》,頁 100-101。
[3] 參見楊牧:《涉事》後記:「我一邊試探,一邊放縱自己去沉湎於往事,磨練感性,並且時時以知性節制它,希望獲取二者之間的平衡,值得愛和不值得愛的,可以等著有一天再度變成追憶裏的事情,以及那些不可以,因為完全不可能的。」見《楊牧詩集 III》,頁 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