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 ◎楊牧
Move most gently if move you must
In this lonely place.
——W. B. Yeats
你沿著河水往下走,不久
就看見那舞台了。所有的道具
都已經卸下,人員(檢場的
四個,燈光二)已經到齊
兩個小時內一切就緒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負責旁白的對著錄影機
朗誦一首新詩:表情,我說
只能適可而止。背景音樂
視實際需要調節。鄉野的風
降八度吹過,激起一些漣漪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若有人終於還是淡忘了子午夜
天地呼嘯的震撼,河對岸
白芒花輕搖一些轉醒的帳篷
如半熄的燈泡;這其中必然
有些啟示,關於男女出場序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這時電話0932手袋裡響起
你兩次讓路給穿雨衣的村人
站在橋頭看霽色天邊初染的
光輝,隔山傳來久久疑似
中斷的音訊——縱使驚喜
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
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
●注一:這是1999年921大地震之後,雲門舞集和雲門舞集2在東勢河濱公園登台,撫慰重建區的朋友,舞蹈家羅曼菲演出輓歌,詩人楊牧為此寫下了這首詩〈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雲門舞集)
●注二:這首詩令我納悶最久的,是為何時間特別標示「八十一日」?還有過去一般書寫地震的詩,內容大多在描述恐怖、慘難、哀傷、沉痛,或試圖撫慰人心,述說生命無常,而這首詩卻「異常」的寧靜、美麗,行文所見,主要在呈現,舞台的搭建(或拆卸),錄影的配置,以及每節詩末兩句都以舞者的姿勢結合白鷺鷥優雅的意象為收束,「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完整地迴旋複沓了四次(全詩共分四節,每節七句)。
透過反覆咀嚼、揣摩詩中每一個字,終於領略到那些文字背後的深意,原來舞台,竟是地震災後的現場,而那些舞者,竟是覆上白布的亡者,同時反映歷劫倖存下來的災民。這才驚異地理解詩人為何總得小心翼翼,溫柔地提醒我們,「不要打擾舞者:讓她們∕像白鷺鷥那樣掩翅休息」請讓即將演出(或演完?)的舞者歇息,也讓亡者安息,生者休息。倘若再進一步思考,回到舞台本身,或表演之後,劇終幕落,舞者卸妝換衣、道具燈光盡皆拆去,是不是就代表一切將回歸原本無恙的場景?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演出,不幸的悲劇和災禍其實都只是凝結在舞台上?
又多年後,我在圖書館埋首研讀資料時,意外找到詩人曾在一場演講裡,提及這首詩的緣起,並非描述自身在東勢的空間經驗,而是有天他在思索舞蹈的問題,打電話想請教一位舞蹈家朋友,而恰巧她正在東勢災區準備演出工作。就在電話接通那一刻,舞蹈家同時被工作人員詢問,舞台在哪?於是她回答:「你沿著河水往下走,不久就看見那舞台了。」電話彼端的詩人霎時愣住,也忘了要問的問題,只逕自地跟舞蹈家講,「妳剛才那句話好美啊,可不可以送給我呢?」獲得首肯後,電話就掛上了。沒想到那場短暫的交談,後來竟促成一首詩的完成,「八十一日」就是舞團在大地震後於東勢演出的時日,而舞蹈家那句話,便成為了這首詩開篇的前兩行。
你沿著河水往下走,不久就看見那舞台了。(謝旺霖)
●注三:用了老師心愛的葉慈做引子:“Move most gently if move you most/ In this lonely place.”﹝輕輕移動倘你必須移動/當著此地寥落﹞,可能這是詩學。如第二段,「負責旁白的對著錄影機/朗誦一首新詩;表情,我說/只能適可而止……」。這確乎是首詩學詩。抽抽搭搭的時刻,葉慈叮嚀,合該只「輕輕移動」,於是老師能堅持倫理,絕不只為了災難寫詩。這是第二行起的頓挫:「;表情,我說」,工整斷開的二字句,像躊躇著該不該譴責消費,越過一個換行,乃決定只有嘆息,「適可而止」。(廖啟余)
●注四:詩中的所有意象,也都是輕柔、平靜的。例如形容風時,楊牧說是「鄉野的風」,而非急切的大風,甚至連風聲都不能太劇烈,楊牧形容「降八度吹過」,而風的大小,只能是「激起一些漣漪」的程度。(......)「哀矜」如此重要,面對災難,我們當然會難過、會悲傷,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正常的,但身為遠在他國的旁觀者,我們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心、蓄積能量,避免自己在單次的捐款、一次性的發洩之後,就不再關注災後工作。未來,捐款有沒有被妥善運用、災民是否有被好好照顧、防震法規系統是否有機會重新檢視,都是需要國際民眾持續關注的事。唯有哀矜,才能讓我們的同理與愛心不只是一時的澎湃,而能源遠流長。(李修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