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介殼蟲〉【註1】
蘇鐵不動在微風裏屏息
暖冬野草依偎前排欄杆喧鬧
開花,我以遲緩的步伐
丈量巨木群後巍巍的暮色成型
沉默折衝,學院堂廡之上
一個耳順的資深研究員
小灰蛾還在土壤上下強持
忍耐前生最後一階段,蛻變前
殘存的流言:街衢盡頭
突兀三兩座病黃【註2】的山巒──
我駐足,聽到鐘聲成排越過
頭頂飛去又被一一震回
完整的心律隨斜陽折射
在前方:波谷明亮顯示掃描器
金針下常帶感情,然而,相對
於遽爾,即刻,啊記憶裏
那悠遠的鐘,這時撞擊到我的
無非一種回聲猶不免誇誕,張揚?
況且,真實的接觸反而不曾在
金屬肉身引發感應【註3】,或者
悉數掩藏在垂長的臺灣欒樹裏
就在我失神剎那,音波順萬道
強光氾濫,我看到成群學童
自早先的大門擁出來
我把腳步放慢,聽餘韻穿過
三角旗搖動的顏彩。他們左右
奔跑,前方是將熄未熄的日照
一個忽然止步,彎腰看地上
其他男孩都跟著,相繼蹲下
圍成一圈,屏息
偉大的發現理應在猶豫
多難的世紀初率先完成,我
轉身俯首,無心機的觀察參與
且檢驗科學與人文徵兆於微風
當所有眼睛焦點這樣集中,看到
地上一隻雌性蘇鐵白輪盾介殼蟲【註4】
【註1】曾珍珍:「這首詩寫於二○○三年,楊牧時任中央研究院文哲所所長。二○○六年將近五年詩作輯成《介殼蟲》出版時,詩人於詩集後序中罕見地用了一整篇序的篇幅敘述詩中所描寫的事件,且層層剖析自己對這事件的體會,其中涉及了邁入暮年的心境,對於時間循環、記憶與童真的回返之諸般感懷,更進一步深入反省熟成的詩心如何應物斯感,卻更常馳騁神思,臻至不假外求的境界,最後,回首自己長年求知、治學不輟,『豈殊蠹書蟲,生死文字間』?」
利文祺:「詩歌呼應了葉慈的〈在學童當中〉(Among School Children)。例如,第一節的結尾:『一個耳順的資深研究員』來自於同樣的第一節結尾:『一位六十歲,面帶微笑的公眾人物』 (A sixty-year-old smiling public man),兩位詩人此時皆為耳順之年。在形式上,楊牧詩是六節六行,葉慈詩則是八節八行。」
【註2】利文祺:「以植物的『病』作為生命悲哀之象徵,如同葉慈認為美麗、年輕、智慧將最後抵禦不過『衰老』,另一種生之悲。」
【註3】利文祺:「葉慈在詩中結尾提到『啊栗子樹,偉大深根的開花者,/你究竟是葉,是花,抑是幹?/啊旋向音樂的肢體,啊閃光一瞥,/我們怎樣能自舞辨識舞者?』(O chestnut tree, great rooted blossomer,/Are you the leaf, the blossom or the bole?/O body swayed to music, O brightening glance,/How can we know the dancer from the dance?)提示我們不能細分樹或舞者,而是需要看整體,同樣地,我們亦不能分割『身體』、『靈魂』、『心靈』,應合一看待。另一方面,楊牧詩在第三、四節亦有類似的辯證,卻是不同的主題,傾向於彰顯『我』與『環境』的關係:『心』隨斜陽起伏,以及『肉身』感應到鐘聲,彷彿兩者正在試圖探索世界。」
【註4】利文祺:「葉慈的〈在學童當中〉和楊牧的詩中皆有孩童的意象,然而不同的是,此種意象使葉慈想起其摯愛Maud Gonne,卻使楊牧想起了童年的好奇心。詩人在〈《介殻蟲》後序〉以華滋華斯為例,說明『自然,單純,好奇⋯⋯注定要產生無窮的力量』。然而,楊牧對這樣的好奇卻又抱持懷疑,認為可能忽然『中止啟迪』,並『證明是空虛,失去了意義』。當楊牧否定了華滋華斯的論點之後,卻又提到他的個人經驗,與一群孩童圍觀介殼蟲,此時,他發現他的童心尚未泯滅,彷彿『那領先蹲下的兒童原來是我』。楊牧發現,原來最重要的,乃為『看見的過程』,能夠引導他發現外在環境,又或者,是孩童的行為啟動了他的好奇。因此,當楊牧重新拾回好奇心,每一次都將如『偉大的發現』,並且隨著知識的增長,能以『科學與人文徵兆』檢驗,不再只是單純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