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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楊牧〈故事〉【註1】

(用韻Philip Glass, Metamorphosis 2 )【註2】

假如潮水【註3】不斷以記憶的速度

我以同樣的心,假如潮水曾經

曾經在我們分離的日與夜

將故事【註4】完完整整講過一遍了

迴旋的曲律,纏綿的

論述,生死俯仰

一種迢迢趕赴的姿勢

在持續轉涼的海面上

如白鳥【註5】飛越船行殘留的痕跡

深入季節微弱的氣息

假如潮水曾經

我以同樣的心

 

【註1】曾珍珍:「這首詩寫於1994年,像一封短簡,致遠方知音,懷念曾經聚首清水灣為人文理想同心付出的時光。楊牧當時在剛成立不久的香港科技大學任教,從學人宿舍陽台俯瞰清水灣,遠近海景一覽無遺。」
利文祺:「〈故事〉選自於《時光命題》,創作時間為一九九四年,楊牧於香港科技大學任教的最後一年,此時香港時期,他的詩不斷出現海洋的意象,如〈樓上暮〉、〈十二月十日辭清水灣〉、〈一定的海〉,或往事留戀,如〈懷念柏克萊〉、〈劍蘭的午後〉,或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如〈歸西北西作〉。我們必須注意這些都是在『世紀末』(Fin de siècle)情懷所寫下的作品,遂可以理解楊牧為何鬱悶,意識到時間流逝並進入更壞的年代,並懷念往日美好。」 

 

【註2】曾珍珍:「 宜以譜於一九八八年的這首鋼琴名曲盈耳伴奏。詩的結構企圖模擬樂曲。樂曲的背景旋律以同組音符複沓湧現,如潮水,如記憶一波波回返,如綿綿的思念縈迴不已。『假如潮水……/我以同樣的心』首尾封緘,複沓、迴旋,居中的詩行狀若主旋律鏗鏘往前推進,時疾時徐,宛如回憶裡一則故事完整的再現,激切處若敞開的胸懷彼此以美學論辯相互激盪,而音符此起彼落、波谷跌宕,更像各自為詩歌、為人文志業長期傾注心魂,屢仆履起的存在姿勢。」
鄒佑昇:「首先假設楊牧在使用『用韻」一詞時,確實思及了這個詞對於漢語古典文學所代表的一組語言操作:寫一首應和特定作品的詩,並在每個需要押韻處只使用與該作品對應位置上相同的字。像同時倚靠著某居室的一壁,不論兩人是否在這牆壁的同一側;也可能像縫合該作品原本與某物的接口,雖然沒有人能確定,一個言說,除了其他言說之外,能確切地接觸何物(魏晉玄談的論題『指不至』)。楊牧此詩的副標題,似乎指向一種對於『語音/(純粹)聲響」這組差異的跨越。
王夫之:『古詩及歌行換韻者,必須韻、意不雙轉。[⋯⋯]不待鈎鎖,自然蟬連不絕。』已在一種前現代的有機隱喻中,討論韻是對敘事本身、敘事時間或意符空間的規範。
而楊牧的文體有機隱喻中(什麼又會是一種文體的無機隱喻?就連赫拉克利特彷彿朝向無機一側的殘篇124『宇宙中最美麗的秩序,是隨意堆起的垃圾」,本來也是對人體如何從種種部分合成為一的驚嘆),新增的重要元素是援引自浪漫主義的『否定的能力』( negative capability;詩人陳育虹翻譯為務虛能力 ):詩是一種從自身出發,以離開自身為目的的持續運動。
用韻,一種只涉及核心與每個連接埠的引文模式,或是如同 Eric Santner 並非純粹文字遊戲所言:『每個 Libido 中,都有一個 ibid 。』因為每個欲望的灌注中,總是含有他人的言說。用韻:規範意符的空間,以他人已經規範一個相鄰意符空間的方式。楊牧是否認為,即使在這件鋼琴作品中,依然存在著一個確切屬於言說而非聲響的空間;因為它涉及一個離開自身的不可能性運動?
如果這裡確實有言說——Metamorphosis 將會是一串連綿的同位語(apposition)。一股吹過意符空洞並導致種種差別聲響的生命氣息:『 A, ∼A∧B, ∼B∧C, ∼C∧D,…, is 』,一組藉由自我否定而成為意符串的同位語;在此,隱喻與轉喻在一種導致錯覺而弭平層級差異的結構中成為不可分的語言操作。」

 

【註3】利文祺:「潮水的拍打或許隱喻了時間的流逝,從過去,現在,進入未來。」 

 

【註4】曾珍珍:「這首詩神妙之處在於靈巧仿效了音樂的特性,用象徵的語言、潮水般的旋律,適度將故事抽象化,只給出可以引起讀者/聽者共鳴的情思、琴韻。」 

 

【註5】曾珍珍:「葉慈早期詩作〈白鳥〉終章也有如此動人的詩句:『我心縈繞無數的島嶼,和許多丹黯海灘,/那裏時間將把我們遺忘,憂鬱也不再來接近,/很快我們就要遠離薔薇和百合,和火焰煩心,/假若我們果然是白鳥,愛人,在海波上浮沉。』(楊牧譯)」
利文祺:「『白鳥』飛行或許隱喻敘述者的『意志』,如同本詩集的〈十二月十日辭清水灣〉有類似句子:『遙遠/水鳥各自東西,隨我的意志/翻飛』。如果詩中的白鳥掠過海面,或許也隱喻了敘述者試圖超越時間(以潮水做譬喻)的侷限,進而超脫世紀末情懷。」 

 

利文祺註解。邱貴芬、呂樾數位技術協助。